假画风波
吴蓬是个动静各半的人,能静,静得旁若无人,但常常要外出走动,尤其是江岚来信,他怎能不动呢?
可知彭家兜横街码头的这段路,如若遇着下雨天,那就苦不堪言,一路会怨声载道,若不是江岚在呼唤,若不是想到江岚靓丽的身影,吴蓬就迈不动两条腿,他唯有想到伊人。这出去的路上啊,才有那股坚毅的冲劲。
一旦回来时,遇上这样的泥泞又艰难的路程,吴蓬便要咒骂,便要发誓,这个地方再好也耽不下去了。
吴蓬向厂方提议把厂址搬到南浔。这一提议除了一位会计是辑里人同意外,其他人多反对,因为厂中的大部分人是美术厂周边村落的,他们放工回家,可以很方便地在自留地里干活,即使是再大的风雨天里来上班,也是无所谓的事。在没有指望的情况下,吴蓬便抓紧时间画了好多稿子留在厂中,厂里无可奈何,只有让他离厂而去。
这年农历过年时,吴蓬回了老家。
在美术厂期间,湖州社企局一位科长的儿子,自带伙食来跟随吴蓬学画,这就是后来在湖州很有名的画家赵拙盦。还有嘉兴、上海、桐乡等地的友朋来看他。此间有一件事不妨一提。
上海朱某是个医生,他弟弟曾跟随吴蓬做过油漆(1971年左右)。
一次,他们做到了海宁,在海宁旅店过了一晚,第二天一早,去油漆商店买了些油漆,口袋中只剩下几元钱,吴蓬即去炮竹店中全部买了炮竹。那上海小弟问:“万一没有生意,中午不是要饿肚子了?”他说:“那就听天由命了。”他们挑了油漆担,便往乡下跑。当他来到一座小石桥上,放下担子,“砰、砰、砰”地放起了炮丈,放完后,就有人上来问:“你们是做啥?”
“做油漆。”
那人说:“我正要叫漆匠,就在前面一个村坊,跟我来。”吴蓬向上海小弟一看,大家笑了。吴蓬那坚毅而开朗的性格感动了这位上海小弟。他时常在大哥前提起吴蓬这个怪人。
而今打听到吴蓬在一美术厂当辅导老师兼副厂长,便特地从上海赶来看他。弟兄两人在美术厂逗留了一天。
那时,吴蓬正在临摹黄宾虹的山水,那位朱医师看了其中一幅爱不释手,认为可以乱真,嘱咐吴蓬题上黄宾虹的款额,去送给宜兴丁蜀镇的镇委书记,与他说明是高仿。想通过这一关系,提议在丁蜀镇上开一个书画门市部,因为宜兴一带是个旅游城镇。
由于吴蓬城府不深,他们一到就说自己欲离开此地。经朱医师这样一提,吴蓬正中下怀,就在画上认真地落了黄宾虹款额。交他带去,等候佳音。
等了一个月两个月,没有消息。后来吴蓬回到家中后半年,还是没有消息。忽然张星逸来告知吴蓬:“钱君匋要起诉你,说你造黄宾虹假画来欺骗他。”
“你再说明白点,这假画怎么知道是我画的。”
“朱医师给钱君匋的,他说这画是去安徽看病时人家送的。钱君匋出了很便宜的八百块钱买下,去裱画铺装裱。他去取画时,裱画师傅说:‘钱先生,我们不懂画,然而却看出这画上的墨色不对头,最多是几个月前画的。’说得钱君匋脸色通红,觉得他这个上海滩上有名的书画鉴定家丢失了脸面。要想找朱医师找不到。此事,若遇到我就算了。但钱君匋是最痛心钱的人,他坐卧不安。前两天我去上海看他,因为我们是同学,无话不谈,见他垂头丧气,便问何故如此烦躁?他讲了此事,说了朱医师,我是脱口而出这假画来路我知道。钱君匋马上跳了起来说,‘你说,你说,星逸兄你真有本事,假画的来路你都知道。你啊,绝对不是包打听,我看你是在做这门生意,你箍箩圈套到自家弟兄头上。’他摇着头说,‘星逸兄,你缺钱可以向我借点,我总会给你面子的,给你这么一来,我丢尽了脸。’我说,‘君匋兄,你别来冤枉我,告诉你这画是吴稚农这小促佬画的,因为我知道稚农在学黄宾虹,而且去年秋天朱医师去过他那边。’钱君匋就说,‘好,我信你,此事就托你了。把钱要回来我给你五十元奖金。拿不回来,要到桐乡起诉。’啊呀,钱君匋啊,钱君匋,你给我一百两百,倒还可说说,只给我五十块,真是个吝啬鬼。”
“你讲完了没有?”吴蓬听得不耐烦了。
“讲完了。你小促佬拿到多少钱?”
“张先生,我告诉你,我如果要搞假画绝不会去套钱君匋。”吴蓬遂即把真相如此这般地讲了一遍,并说:“我正在候他丁蜀镇的消息呢,朱医师是你介绍过来的,钱君匋起诉我不怕,因为我一个子儿也没拿,再说是讲明高仿送人的,钱君匋找你算帐,我也要找你算帐。”说罢,吴蓬笑了起来。看到张星逸在抓头皮,说道:“先生啊先生,这五十块钱不好拿啊。”
“朱医师这个晦气东西,我去找他。”张星逸悻悻然地走了。结果他去找到了朱医师,朱说:“实在抱歉,我做生意亏了本,拿不出来,如果钱君匋要打官司,事情闹大,对他的书画鉴定家没有好处,再说,此事是钱君匋贪小便宜而引起的,你想,真的黄宾虹像此种尺幅至少三四千块钱。你跟他说算了吧。至于张先生你来,我请你喝酒,我这里有放了多年的绍兴花雕。”
……
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。但吴蓬造黄宾虹假画一事,不翼而飞。
造假之下场
回到老家后,吴蓬还是搞橱窗装饰,特别是桐乡县城新建了许多商店,做上几年都做不完。这次便精致地搞起“一家商店一个画展”的模式。
吴蓬把宋元明清及黄宾虹,还有自己的写生稿与墨鸡,分系列性的展示,让人们没有作品重复的视觉上的疲劳。所以几个月搞下来震动了整个桐乡城。还有那吴蓬造假黄宾虹蒙住了钱君匋这一消息也不胫而走,故自有画商前来要高仿作品,每张二百元。他想凭本事吃饭有何不可,而且不是高价。其实这是造业,要有报应的。幸好碰到一件深有感触的史实,扭正了他的道路,
那是1982年的冬天,经友人陆康声介绍,吴蓬去濮院金康寿家中看古画。吴蓬对看古画很来劲。曾在崇德王羹梅五爹爹家中看过,还记忆犹新,在上海博物馆中的古画隔着一块玻璃不能够仔细地近距离观看,今天能在濮院古镇零距离接触,很是兴奋,还画了一幅墨鸡准备送给金家以结个墨缘。
金康寿是一个医师,已退休在家,住在濮院镇的东南隅。他们踏雪前往,门前有些杂树,在雪中露出一股荒秃野逸之趣。快到时,听见几声犬吠,就见有一老女人出来开门。里面是一个园子,五六间平屋。金医师出来招呼:“小吴先生,我久闻大名,请坐请坐。我与康声兄是师弟兄,他经常谈起你,我家里有点旧东西,想要脱手,换点钱来改造改造住房。你常在外面,接触人多……我拿给你看看再说。”他叫康声到房中抬出一只大箱子。把锁打开后,就见一轴轴用解放初的旧报纸包起来的古画,他用鸡毛掸帚去了灰尘。打开了第一幅立轴,见画面已呈灰棕黄。金说:“这是一幅《百雀图》,每只都不一样。”吴蓬仔细看了,确实精彩,有飞鸣啄食的,有在空中斗打的,有在地上扭在一起斗打吵闹的,画面下方置一朱红脚盆,盆中有小麻雀,在张口待食,老麻雀在喂食,盆中有些谷粒,盆边地上也有谷粒,这些谷粒颗颗饱满,聚散有致。画幅周边有许多收藏章,左下角破损处有“隹白”两字,是一幅细绢本。
“应该是“崔白”吧,那不得了,宋人呀。”吴蓬叫了起来。再看上面,有“嘉庆御览之宝”方印及“乾隆御览之宝”长圆印,还有圆印“古希天子”。
“不得了,再拿出来看。”吴蓬急着要看。
金又取出一幅小立轴,二平尺左右,泛黄的程度不厉害。金说:“这幅是《百喜图》有一百只壁蟢。”见画面偏左中间,有一红纸略褪色,四角有“取名大吉”四字。中间颜体楷书“赵鸿儒”三字,红纸右边中下位置有一壁蟢窠,乳白色一大半附在红纸背后的板壁上,窠的右面露出半只大壁蟢,其工细惊人,背上毛毛的,还有无数小壁蟢在周围活动,画面右上角一大一小两个壁蟢窠,其白色之窠随着上边渗入的水渍,已泛着淡黄污色。还有两只中大的壁蟢在争食一只蚊虫。“真是妙品也。”吴蓬情不自禁地叹感起来。
再拿出来看的有文徵明、唐伯虎、沈石田、石溪、石涛等人的山水,但都不精,甚至破残不全,其泛黄的水渍大同小异,吴蓬反复看了山水的笔墨脱口而说:“这些笔致力度,只能说是尚可,但此中的格局韵味及气息,有点不大对劲。”
“小吴有眼力,不瞒你说,这些东西,包括先前两幅绢本都是我内人姨夫汤粼石所作。”
“真厉害,他人呢?”
“他“文革”时故世了。晚年很贫苦,妻离子亡……”金医师讲了真话。
“如果他不造假,自己好好地画到1967年。他解放前在上海有个造假团伙,在沪西拉都路兴顺里,一楼一底。分二宅,一为其起居之所,一为其伪造书画之工场。工场设一裱画桌,雇一工友。庭除墙壁间,悬有文徵明、祝允明,甚至文天祥、史可法等条幅,一任雨淋日晒,破损不完。然后就破损处加以修补。他们根据特长分工,如刘伯年画翎毛,潘君诺画花卉,金仲鱼画花鸟,胡经、许徵白画山水,陈竹友写字,汤粼石、胡经刻印,周桂生装裱,其总设计,构图、做旧、选材都由汤负责。
金医师说:“姨夫在上海跟从胡菊粼学金石书画,又向潘兰史学诗及古文辞。当时狄子平承接有正书局,请我姨夫主持编审,暨南大学曾聘他教美术史及金石书画考据,与黄宾虹、陶冷月共事。他生病时我和内人去看他,帮他住院,到后来断定已死,放在太平间。半夜忽然活过来,到家中后我们大吃一惊。他嘱咐遗物让我拿去,要为他做坟,过了几天真的死了。大家在议论,我们姨夫这人连死又会作假。”说罢我们大笑。
“小吴,我想请你把这批东西卖掉,你可把人带来我家或旅馆中,得钱后大家对半分,你说如何?”金医师又对着陆康声说:“康声兄,你也一样,你认识人也多。”
吴蓬迟疑了一会说:“金医师,我也不瞒你说,造假,我也做过,刚才我听了你姨夫的一生经历,使我毛骨悚然。心想,这是报应啊,是个活生生的对我们后人的教训呀!今天我很幸运遇到了你金医师,感谢你对我讲了你姨夫的故事。我也正在造假,现在我发誓,生活再艰苦,也不再造假了。何况我现在经济还可以。造假是要遭报应的!”吴蓬变得态度严峻,遂说:“金医师,我建议你把这些画捐给博物馆,不要再流传到社会上去害人。因为这批画画得尚可,留在博物馆让人参考,倒也无妨。博物馆会给你一些经济补贴的。”
金医师中等身材,田字脸戴着老花眼镜,他站了起来,握着吴蓬的手说:“小吴,你年纪轻,心地如此善良,我金某惭愧。我听你的去做。”
“好。”吴蓬又转身对老陆说:“康声伯,金医师到底是有修养的人,我相信你也是。”
“是呀,我听了汤粼石的故事,心里也有很大的触动。”
“康寿兄,就这样,博物馆我去出面说。”老陆赞同吴蓬。
他们在金家吃了午饭才回桐乡。
后来,金康寿确是听取了吴蓬的建议,把这批画捐给了博物馆,博物馆给了他五千元补贴,足足可以整修他的宅园了。
后来又有要假者求画,被吴蓬婉言说劝,把汤粼石一事告之,说造假必受报应,为人在世,宁可正而不足,不可邪而有余。
要假者说:“那有什么呢?大画家张大千不是也造假吗?”
吴蓬说:“你知道吗?张大千晚年很不幸,他在巴西刚造好的别墅‘摩崖精舍’不多时就被巴西政府因造军事基地而被拆除。他到美国,美国人卑视他的造假劣迹,而不理睬他。他只得回台湾找同乡张群照顾,又闻说,大陆的儿子自杀,女儿被逼疯了,他晚年在孤寂与痛苦中死去。死后必下地狱,那痛苦更是不堪言说了。来世仍到四川山中,投胎一头牛,受人鞭打,耕耘到老,再被人宰割。再说,张大千的画又算不了上品,很薄,是因为他投机取巧造假的缘故。这话不是我说了算,历史会作出评定的!”
听了吴蓬这番话后,要假者只得作罢。 |